“北有王麻子，中有曹正兴，南有张小泉”，这样的赞语曾在民间流传。
发迹于道光年间的曹正兴菜刀，纯手工制作，是地道的“武汉制造”。武汉人好煨汤，砍骨切肉的刀具是少不了的，而曹正兴菜刀正好满足了这种偏好。它刀刃口锋利，切姜不带丝，切肉不带筋，砍骨不卷口，削肉剁骨头样样称便，深得武汉市民的喜爱，成为居家的必备品。
以锻造好钢口的菜刀而声震百年的老字号“曹正兴”，却在岁月洗涤中，锋芒不再。曾让人耳熟能详的响亮名字，已被时间慢慢抹去。
10月10日上午，江汉区前进四路人声鼎沸，矗立在喧闹街头的武汉一中显得格外寂静。穿过一条巷子，到了武汉一中教师宿舍楼，曹正兴刀具的后人曹文显居住于此。
虽然不乏文字的记载，但听曹家后人口述曹正兴170年的创业史，仍感精彩绝伦，意犹未尽。本报记者 万方
一 试得好再买，不好可不要
约到曹文显老师采访并不容易。翻阅早年报纸采访，曾提到曹家后人在武汉一中教书退休，早在7月，记者来到附近宿舍楼找寻。恰好曹老师出外避暑，一等就是两个月。9月祛暑，曹老师恰身体不适，不得已再推迟，终于在银十月得以相见。本以为是傲慢老头，但见面后发现，曹老师文质彬彬，和蔼可亲。
一头银发的曹文显已经76岁，但精神矍铄，是曹正兴刀具第四代传人，退休前是武汉一中的物理教师。
“我们是曹家老三房。”曹文显说，他的曾祖父曹月海是曹正兴刀具创始人，祖父曹明才是家里老三，父亲曹万匀排位老三，有了后来“老三房曹正兴”刀具。
曹正兴刀店的创始人曹月海，系黄陂县祁家湾曹家大湾农民，黄陂县的手艺人很多，曹家大湾一带农民有打铁的传统，曹月海在家学过打铁手艺。因黄陂地少人多土地贫脊，向有“无陂不成镇”之说，不少人被迫离乡，外出谋生。
清道光年间，曹月海离乡到汉谋生，他只带着远房的一个侄儿。由于清政府的腐败，当年的汉口百业凋敝，想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业谈何容易。他身带的盘缠用完之后，陷入困境，几天未进饮食，饿倒在一位叫喻三姑的老妇人门前。在这位善良老人的帮助下，曹月海和其侄儿两人干起了打铁的生意，靠盘红炉沿街打铁维生。
“创业很艰难，但曾祖父很有经商头脑。”曹文显说，那时生意时好时差，打好的菜刀卖不出去，他们就将刀送到肉案上请屠户们试用，用得好再付款，不好可以不要。由于他们打的刀工艺考究，质量过硬，屠户们都喜欢用，于是生意渐渐好起来，声誉也逐渐传开，生产的刀供不应求。
自此曹月海积攒了一点钱，清道光二十年（公元1840年）正月，在汉水岸边搭起了简陋的作坊，筹办一盘行炉锻制菜刀。因为是在正月开业,又取兴旺之意，故挂牌“曹正兴”。
曹正兴创业时，除做菜刀外，还兼做屠宰刀、厨刀。民以食为天，武汉人好吃，尤其好煨汤。曹月海按湖北人喜爱猪牛骨头煨汤的生活习俗，研制出前薄后厚、前切后砍、切砍兼用的锥形板式菜刀。它刀刃口锋利,切姜不带丝、切肉不带筋、砍骨不卷口，削肉剁骨头样样称便。
“曹正兴最有名的是放血条子，一寸长，杀猪用的刀，从颈子杀到心脏。”曹文显说，用得最多的当属菜刀，一把刀用几十年。
说起菜刀，曹文显拿起家里一把近30年的正宗曹正兴菜刀给记者看，虽然刀面有些生锈，但做工很扎实，“我剁骨头时会用这把刀。”
二 烟熏刀板，石击火花鉴刀
曹文显告诉记者，他出生那年恰好遇上日本侵华战争，后来一直念书，家里生意一度依靠二哥曹文瑞挑大梁，无奈二哥已去世。他逗乐说，曹家“文”字辈一带中他算得上“活祖宗”。
尽管曹文显一再强调，他并没有参与曹正兴生产和经营，对曹正兴的历史经历不多，但从谈吐中，看得出老人对曹正兴的关心和关注。1993年曹文显写了一篇《名扬武汉的曹正兴刀具》，收录于武汉文史资料。
曹月海去世后，由其子曹明才当家，由于他善于经营和管理，于同治七年(1868年)在汉口张美之巷(今民生路172号)买了一栋三开间的楼房，正式挂起“曹正兴”的金字招牌。前面是店铺，后面是作坊，楼上住家，生意蒸蒸日上。
谁料，张美之巷一场大火，烧了一条街，曹正兴刀店也化为灰烬。曹明才决心重振旗鼓，他和其子及几位伯叔用平时的积攒，盖起了比原来更大的楼房，并且在楼房周围筑起了高高的围墙，楼房位于围墙中心。
曹文显说，以后张美之巷几次大火，其他的房子都烧了，唯独曹正兴没有烧，正所谓:“长袖善舞，多钱善贾”。
曹正兴刀店经两代人的摸索钻研，制作工艺更加考究，在选料、锻坯、夹钢、碎火等主要工序上都十分严格并独具特色。曹文显说曹正兴总结出生产菜刀的两种方法。
一是“刀板烟熏法”。就是把生产出来的刀坯平放在煤油炉上(或炉火不旺时平放在炉烟上)缓缓地移动过去，从烟尘的浓淡来检验刀板的平整度。根据烟子的浓淡可以看出刀板是否平正，厚薄是否均匀，从而确定下一道工序铲板的操作。
另一种方法叫“石击火花鉴别法”。这是生产菜刀的一道关键工序，即“热处理”。热处理不好，生产出的菜刀不是废品就是次品，“夹灰卷口”这样的废品就出在这道工序上。当时手艺人缺乏科学的检测手段，只有凭经验。
“石击火花法”就是用火石在刀刃上磨擦，根据磨擦时喷出的火花鉴别钢火的软、硬度。如果磨擦时的火花至暗红色，就表明火太软，刀一砍骨头就“卷口“；如果火花是白色，就表明钢火太硬，刀一砍就缺口：如果火花呈现金黄色，就表明钢火恰到好处。经过这样精心制作出来的刀，青钢白铁分明，用起来就得心应手，游刃有余，受到顾客欢迎。
曹正兴刀店除了在工艺上精心制作之外，在销售服务上也有新招。如在招牌上写明“夹灰卷口，包调回换”,只要顾客拿来“夹灰”刀，店内连忙换同样型号的新刀给顾客，并表示歉意，所以，曹正兴刀店的信誉历久不衰，名扬三镇，邻近各省市也慕名前来购刀。
三 盛极而衰，门店被侵吞
“民国初期，曹正兴刀具发展到鼎盛时期。”曹文显说，曹正兴最兴盛时，开红炉四盘。
民国初年，曹正兴刀店传到第三代曹万长(曹明才的侄儿)手里。由于生意的扩大，曹万长与其叔兄几个便从直接生产者转为指挥和管理者。当时开有4盘红炉，雇用工人、学徒、管账先生约20几人。曹正兴也发展成大家族，除少数人参加生产和管理外，大多数曹家子孙不事生产。
随后因军阀混战，汉口各业均受影响，曹正兴刀店也无例外。曹万长为了渡过难关，缩小了生产规模，把生产的初级产品刀坯分散到各家小作坊加工，刀坯经加工制作后刻上曹正兴的商标出售。而曹正兴的拳头产品割肉刀、砍刀、放血条子(杀猪刀)仍由本店生产。经过这样的调整，渡过了难关，生产还有所发展，生意好的时候，每天日销量高达200把，可获纯利50—60块银元。盛名之下有“北有王麻子，中有曹正兴，南有张小泉”的赞语在民间流传。
至上世纪30年代初，曹正兴繁衍成了一个大家族，合族共居不可避免产生矛盾，曹家也有不事生产，贪图享乐的不肖子孙。当家的人凭借手中的权力，吃的是山珍海味，穿的是绫罗绸缎，一味享乐，不管生产。店里的生产管理交给管账先生李志安。李志安与长清里的一名妓女陈太玉混在一起，他把账上的钱拿来挥霍，当家的人竟一无所知。直到账上的钱都被李志安扯空了，妓院的鸨母要赶他走，工人的工资发不出，事情才败露出来，李志安和陈太玉两人服毒自杀，这一社会新闻在当时汉口的大小报均有登载。后来还被编成文明戏在汉口舞台上演出，戏名就叫《双服毒》。
经过这件事的打击，到抗日战争前夕，曹正兴刀店就只能勉强支撑门面了。抗战爆发，武汉沦陷，曹正兴刀店的产业被日寇侵吞，曹家的后代逃难到各地，各自谋生。曹文显他们一家逃到湖南去避难。
四 三房扎堆民生路，积聚效应揽客
抗战胜利后，曹家人陆续回到武汉，为了生存，在老店附近四个街口摆起摊子卖刀具，又重新挂起曹正兴的招牌。
“那时租不起门面，都在街面上摆现在所谓‘挂面’。”曹文显回忆，他们一家在民生路贤乐巷租了间二层楼房子，一楼用来打铁，二楼住人，摆摊子的地方在维安里弄堂口。
曹文显这一房有兄弟姊妹7人，他上有四个哥哥，一个姐姐，下有一弟弟。“两个哥哥负责做刀具，父亲管理收银，四哥和我念书去了。”曹文显感叹，他算好福气，一辈子没亲自打过铁，因为父亲总认为打铁做刀是体力活，希望子女多读书做文化人。
因规模扩大，曹文显的父亲曹万匀又请了2名小工帮忙。“我没打过铁，但楼上楼下跑看得很多。”曹文显说，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，那时候做菜刀都是用夹钢，刀身用普通的铁皮切成方块后，把钢夹在刀刃部位，再打磨固定牢固。如果工艺不扎实，刀刃会夹灰。
曹文显清楚记得，有一次有顾客拿着一把菜刀，中间夹着块骨头，他要求换货，当时掌柜二哥曹文瑞二话没说，给换了同样型号的新刀给顾客，并表示歉意。
正是工艺扎实，诚信经营，老三房曹正兴刀具闯出一片市场。曹文显说，他二哥写得一手好字，当时每把刀具上刻有老三房曹正兴字样，全部是二哥亲自钻刻，无人能模仿。
当时做刀具，一个炉子、一个风箱，一把铁砧子成为主要设备。“家里四个人，一天只能做十几把菜刀。”曹文显说，那是刀具按大小性质不同，售价从2元到5元不等。有时卖不完，只有过年过节生意才好些。不过一家九口人生活能维持，还有盈余供几个儿女读书，曹文显说父亲很不容易。
解放初期，国家鼓励恢复生产，发展中小手工业，曹正兴刀具迎来发展高峰。
“我读中学，家里一天卖几十把刀。”曹文显说，当年除了维安里这家曹正兴外，在民生路兴元里口上，还有一家曹正兴。那是他二伯曹万祥开的“曹正兴老二房”刀店。大房、二房都在民生路上开起铺面，一共有四个铺面，相隔不远。三房虽有竞争，但无意中形成积聚效应，买刀都来民生路。
在三房中，曹文显说他们家规模最大，品种最全。听父辈说，当时有大老板一次定10把刀，只有老三房家敢接单。
五沿海利刃长驱直入，曹正兴黯然失色
1956年，曹正兴公私合营，曹正兴、曹正大、曹正太及曹正兴、汤大兴等组成第四刀具生产合作社。后改名为“武汉市曹正兴刀具生产合作社”，有职工39人，6盘红炉。
成立合作社后，囊括汉口各擅所长的5家刀店，有以菜刀驰名的老二、三房曹正兴，以屠宰刀著称的曹正文，长于厨刀的曹正大，精于书简刀具的曹正太。并荟集武汉刀剪行业中有声望的汤先柳、雷元福、曹兴汉、胡家万、戴国保、刘友清等名师巧匠，发挥其技术优势。
1959年，菜刀质量跻身全国先进行列，荣获湖北省红旗单位称号，并出席全国群英大会。1961年以机械生产和传统工艺相结合，从下料、锻打到冷作，逐步形成流水作业生产；在材料上亦改用复合扁钢，变红炉夹钢生产工艺为红轧压坯、气锤锻制代替人工锻打。产品行销内蒙古、陕西、广西等地，还远销港澳、日本、毛里求斯等国家和地区，年产能力达12万把。
曹文显1956年进入原华中师范学院上大学，家中只有二哥曹文瑞进入曹正兴刀具厂做一个排口工。“那时起，我远离曹正兴，但听哥哥提起厂里事情。”曹文显说，那时工厂半机械化，一天生产几百把刀具。
但是到了上世纪70年代，因资金短缺，厂房狭小，设备陈旧落后等，曹正兴发展滞后。到1985年底，曹正兴刀厂有职工134人，厂房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，各种专用、通用设备有一半带病运转，唯一的一台自制齿轮剪板机已使用二十多年。
上世纪90年代，曹正兴再次荡入低谷，工厂迁往新华下路，陷入半停产状态。后来曹正兴刀具厂迁至江汉北路，后又到后湖乡。
曹文显说，自1990年之后，国际国内刀具生产的新工艺新材料日新月异，且沿海地区各路利刃长驱直入武汉市场，其刀光剑影早已遮蔽了百年曹正兴的锋芒。1995年后，曹正兴刀具厂生产量锐减，直至完全停摆停产。
2003年老城区改造，民生路方正里、维安里瞬间坍塌成一片废墟。今日那里早已高楼耸立，灯火璀璨。
“我记得工厂倒闭前，有工人用板车拖着曹正兴刀具在街头甩卖，五元钱一把。”这是曹文显对曹正兴最后的记忆。
对话
老字号消亡
成普遍问题
记者：曹家还有后人从事刀具行业吗？
曹文显：二哥曹文瑞的小儿子曹景德曾顶职进厂，但工厂倒闭后，他四处打工，后因身患癌症，英年早逝。可能跟常年在高温车间工作有关，其他后人都没有从事这行。
记者：您有想过重振曹正兴吗？
曹文显：1996年我刚退休，二哥曹文瑞说厂里不景气，询问我们有没想过承租下来。当时我动了心，但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教书出身，不懂经营，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，家里人想法都难统一，只好作罢。
记者：您的后人对曹正兴了解吗？
曹文显:我不是对曹正兴最了解的人，但眼下后一辈都不知道曹正兴的故事，我愿意把知道关于曹正兴的故事传承下去。
记者：您还会去民生路老址寻迹缅怀？
曹文显：我经常去大洋百货沃尔玛超市买东西，看到熙熙攘攘商业街，会想起多年前曹正兴祖业。但眼下老字号消亡成普遍问题，我们无能为力。
记者：现在市场上刀具繁多，曹正兴刀具能跟四川等刀具媲美吗？
曹文显：我现在家里用的四川不锈钢刀具，抛光不会生锈，曹正兴传统手工艺很难跟现在技艺相提并论。我不是悲观，做刀具其实是很普通的手工劳动，并没有特别高的技术含量，简单所以容易被取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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